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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下班，乘地铁回家。从珠江路出发  ，新街口，张府园，三山街，一路在幽暗的地下晃动，直至冲出长干门，跃上高架。周遭豁然开朗，积聚一整个工作日的沉闷与疲惫随之纾解。时光清亮起来，仿佛一个课业沉重 的孩子，迎来喘气 的假期。

城南不都是旧事。抬眼可见的年夜 报恩寺原址重建，唤醒隔世梵音。地铁站旁的老火柴厂销声匿迹，被崭新的写字楼推进泛黄的记忆。城南也不都是新事。高架下的十字路口，依然嘈杂混行。蹚进狭长的街巷，是一如既往的能仁里菜场。

图 | 摄图网

能仁里，雨花西路东侧、雨花北路两边的统称，其名源于能仁寺。编辑 于明朝万历年间的《能仁寺缘起录》记载，能仁寺最早建于南朝刘宋元嘉二年，原名报恩寺，后于北宋政和七年改名  “能仁寺”。历经1500多年，这座庙宇 如今不复存在，空余名头。

能仁里菜场，被夹在两排居民楼之间，是滋养周边的一处生活枢纽。

以路口的报刊亭为标记 往里走，先是各类 商号 ：现宰的鲜肉，烧烤、炖煮，烟熏火燎……新疆羊肉馆，地道的膻味里，是围桌而坐的年夜 快朵颐；摊面，倒馅，打蛋，翻煎……菜饼店，一方小小的铁台，男人晃动刺了青的臂膀，铲起扑鼻的香；水磨的糯米粉，老红糖吊出的木樨 酒酿……木樨 汤圆铺，锅里不紧不慢地熬，嘴里不紧不慢地嚼。

朋友柳小谭说她有过一段失恋的痛苦日子。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，爽性 去那家木樨 汤圆铺找解脱。吃着吃着，各类 伤心片段又出来围攻她，她彻底瓦解 ，趴在桌上嚎啕年夜 哭。老板娘愣了会儿，随后拿起纸巾盒，默默坐在她对面递纸巾，一张又一张。柳小谭哭了快一盒半抽纸，人都快哭瘦了才渐止。老板娘轻抚她的背，“哭吧，我以前也这么哭过，哭过了还要好好生活。”柳小谭至今感激  ，“打那以后，我居然喜欢上那条又脏又乱不克不及 忍的巷子。”

年夜 概是那种与生活的短兵相接，那种扑面而来的鲜活浑厚 的气息，那种万千生命汇成的热气蒸腾，把平时伤风感怀的矫情绞得稀碎，碎成了汤圆里香甜的馅。

继续走，是家开了不知若干 年的老面馆，墙上贴满上世纪的白瓷砖。一口年夜 锅嘟囔着沸水  ，水面浮起一层泡沫，一柄长把竹蔑笊篱塞一窝干面，伸进沸水  闷片刻，提起稍稍沥了水，扣进一只碗里，淋上酱油、麻油、芝麻酱、味精、胡椒粉，再撒一撮葱花。热面升腾的雾气里，光膀子的汉子叉腿坐在条凳上，埋头拿一次性筷子往嘴里呼啦啦塞面，一抬头，就能看到门口行人、电瓶车、轿车嘈杂交错。

生活，在这里被剥开光鲜亮丽的外衣，露出柴米油盐、奔忙  劳碌的原来 质地。不合  于精致有序的生鲜超市，这里的一切都粗拙 生猛。没人在意你是否衣冠不整、头发凌乱，年夜 可尽情铺陈各自的生活原色。

图 | 摄图网

再往里，蛋糕店、炒货店、手机店、水果店……几家服装店，款式简单、价格实惠，经常 挤满了前来订做的中老年人。一家龙虾店，门前总是湿漉漉的，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一股水涌出来。人少时，老板歪在躺椅上津津有味地看手机，一点也不担心  生意利害 ，“我这店啊，冬天摇羊绒，夏天卖龙虾，日子好过得很！”黝黑的眉宇间，有股举重若轻的劲。

商号 外的空地，三三两两蹲着来自城郊的农民，叫卖着自家的新鲜农产品  。春天有香椿头，夏天有莲蓬，秋天有红萝卜，冬季有白菜苔……还有修伞的、修表的、修鞋的、补锅的、卖耗子药的，磨剪子戕菜刀的，被新时代冲散的手艺人云集这里，守着最后的夕阳红。

走到尽头，是真正的菜场。水灵的绿叶菜被稻草分捆成束，鲜艳的甜椒、番茄、萝卜组成五彩斑斓的色块，圆滔滔 的土豆垒成金字塔状，翠生生的洋蓟、黄瓜和西葫芦之间，杂着美人指般的芦笋；肉被精细地化整为零，用锃亮的铁钩高高悬起；锈迹斑斑的铁笼里，鸡或鸭窝在一角；脏兮兮的椭圆形塑料盆内，鲫鱼无精打采地摆动着……每一个摊位，都把生活的真相泼辣地涌现  在你面前。

图 | 摄图网

丰富  的食材经手各路高手：卖青菜的年夜 婶，随手抓一把放到秤盘上，不多不少正好一斤。卖小葱的年夜 爷，把小葱分束摆在白色塑料布上，非分特别 均匀。偷卖活禽的黝黑男人，提刀瞄准 母鸡喉管，麻利地一招毙命。卖鱼的夫妻俩熟练地“庖丁解鱼”，鱼头、鱼肚、鱼背按需分售给候在摊前的买家。

扫货的年夜 妈们也个个身怀绝技。她们目光如炬，略瞟一眼，食材优劣了然于胸；她们思绪如飞，买什么食材做什么菜运筹帷幄；她们口舌如电，价贵了量少了据理力争。卖菜的吆喝声，讨价还价的争执声，剁肉剖鱼的作业声、鸡鸭的挣扎声……组成了菜场宏年夜 、激情的交响乐。

古龙在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里写：“走投无路的铁传甲无意中走到了菜市场，抱着孩子的妇人，带着手杖 的老妪，满身油腻的厨子，林林总总 的人提着菜篮在他身旁挤来挤去，和卖菜的村妇、卖肉的屠夫为了一文钱争得面红耳赤，鲜明而生动，他的心情突然明朗开来。”

怎能不明朗呢。菜场是隐匿在高楼年夜 厦背后的草莽江湖，是一座城市最深层的肌理。穿行在杂乱原始、琳琅满目的商品之间，听着粗狂肆意的交响乐，“活着”的感到 从未如此强烈。热闹，市井，活色生香，氤氲着浓郁的烟火气息，我们每小我 的每一天，不正修建 在这样的烟火气息之上？

图 | 摄图网

有时，台湾作家刘克襄会到菜场溜达，“无事地茫茫四顾，看着熙攘往来买菜的人群，聆听着撒野而放肆  的叫卖声。那热烈生活的迸发力量，仿佛年夜 河的滔滔 奔跑 。很愉快 自己也随波卷进，加入了某一个早上的盛宴。”

人间烟火味，最抚常人 心。也许正因如此，这里吃穿用度的日常、用力生活的景象，溢满了人之常情，让每个浸泡其中的过客感触感染 到滔滔 红尘，体验到生之乐趣。他们在这里汲取生气，化成生活的力量。

对于我这类独自打拼的新市民来说，能仁里菜场更像是家乡 生活的缩影。它用普普通通的青菜萝卜，用日复一日的讨价还价，一次又一次消解我许多背井离乡的隐痛，消解我疲于奔命的茫然与焦虑。它赞助 我们这些漂泊在都会 里的异乡人，把生活落在实处。

能仁里菜场，是一个能让我想明白、活通透的处所 。任凭这座都会 如何日新月异，只要菜市还是那个菜市，我就能明白生活的真相在哪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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